沈念:穿越雄关
梅关古道,被一场秋雨淋个透湿。星罗棋布的鹅卵石,横卧竖立,情状不一,像一面面镜子,在脚步下越磨越耀眼。我匆匆行来,疾疾离去,仅是走过那漫长时光里微不足道的一小段。我记下它所呈现的荒凉,或是所有古道共同的命运。
还是从雨说起,雨雾弥漫,梅岭上的一切都进入无法表述的幽深之中,古道多添几分幽怜。从广东南雄市出发,到珠玑巷,再抵达这里,起承转合的午后光阴,让人在跟随车辆的恍惚摇荡中出神。我很疑惑,镶嵌在时间深处,隐藏在大地褶皱之中,与现代交通工具断然隔绝,适合怀旧的古道,穿越了什么?它某天闪身为一个闹腾的动词,那些背包客、露营者、观光者,那些俱乐部、驴友圈、亲友团,在这里聚集偶遇,一次次完成向时间致敬的仪式。
梅关古道所穿越的梅岭,藏身于五岭之一的大庾岭之中。逶迤五岭,为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分水岭,山谷纵横,林深峰立,很早之前就把广东隔绝在中原之外。地域的隔绝终被强悍的权力打开。刚吞并七国而成为中国第一代皇帝的秦始皇,站在自己的疆域图前沉思片刻,咀嚼着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的深长意韵,而后决绝地发令:“北逐匈奴,南开五岭。”20万秦军在声威震天的马蹄和呐喊中拓进,残酷而血腥的战争扑满梅岭的沟坎旮旯。争夺、烽烟、厮杀、血泊,军事战略上的关隘意义,注定了梅岭进入历史视野的传奇沾满鲜血。汩汩血流,顺着一场场大雨浸入粤北大地,又长成一株株暗香低悬的古道梅花。
两百多公里长的梅关古道,横亘于广东、江西两省之间,地势险要若人之“咽喉”。这是进入广东的必经之地,其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,“岭南第一关”的声誉毫不夸张地落在它头上。兵家必争带来的战火与纷乱、杀戮与毁灭,沉沦大海销声匿迹,但又有谁能抚平古道的隐痛和创伤?
多少古道被时光吞噬,大地上踪迹杳无,典籍中也读不到片言只字,一切终成幻影,梅岭却还在。缓步寻找古道上的碎痕残迹,百步之遥就有宽厚的石凳相候,凳身深深浅浅地长着或绿或黄的苔藓。古道斜行向上,一个尽头踅进另一个尽头。当地朋友绵长的讲述,像阅读者翻看那些以文字记忆编绘的历史。人是历史的书写者,我的耳畔蹦来一个个熟悉的名字。有一个不能不提及的人,他的脚步和我的脚步在时空的不同维度重叠,我踩在他往返重叠的脚印之上,大地愈加坚实。他是张九龄,岭南第一个考取进士并到朝廷做官的著名诗人,也是梅关古道的筑造功臣。在我故乡洞庭湖的众多抒情者中,孟浩然的一首《望洞庭湖赠张丞相》,无疑是首屈一指的扛鼎之作,殊不知这首“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”的投赠之作,实则是他临烟波洞庭,吐露欲渡无舟、临渊羡鱼的感慨,曲折表达的是对丞相张九龄援引的渴盼。
唐开元四年(716年),因受排挤而主动告假南归侍母的张九龄路经梅岭,眼之所见,如他在《开大庾岭路记》所言:“岭东路废,人苦峻极”,“以载则曾不容轨,以运则负之以背”。要知道,经贞观之治的唐王朝日渐强盛,与海外通商的需求愈加迫切。岭南因沿海之利而商业发达,东南亚、阿拉伯诸国商人、使者,多从海上到广州,越梅岭而上长安。这种情况之下开凿梅关古道的利害性不言自明。虽处江湖之远,张九龄仍不忘力谏为国。向唐玄宗谏言开凿梅岭获得允许后,在那一年的冬月,他开始主持这条古道的修筑拓宽工作。路陡,狭窄,难行,荆棘丛生,山石庞大,开凿艰巨。三个月时间,一条宽一丈多、长三十华里、可容五辆车并行的山道畅达四方。
张九龄代表的官方之举,悄然将梅岭和梅关从军事意义向经贸文化交流转型,一条古道改变了南北交通格局。写在历史记忆中的实况是,古道通拓,商旅络绎,沿途店号鳞次栉比。广州等地客商货物由水路北上到雄州,经古道运往岭北;由岭北南下的客商货物,则由陆路经古道运到雄州,而后转水运往广州等地。梅关古道使广东的港口和中原交通得到便利,并且间接使经由广东而与中原及海外各国的交通便利。
所有的古道,都是被马蹄和脚步踩踏出来的。站在那幅古代地图前,细心比较人们会发现,梅关古道所代表的穿越之路曲折弯绕,似乎距离略长些,这“略长”折算成实际里程居然有一千里之遥。也就是说,在以长安为出发地和归结地,取粤北过郴州到长安的距离要比走梅岭近。舍近求远,不是明智者所为。究其原因,是梅岭北接的扬州有更为便利廉价的水路航线。水运之利托起了扬州这座唐代长江流域的最大商业城市,也成就了一千多年里由岭南通往中原最便捷的梅关古道。那些在今天看来的“香药路”“珠宝路”“陶瓷路”,叠印在梅岭的影里,又成就了南雄这个中转之地的繁华兴盛。
不绝的喧闹戛然沉寂,我又有些恍惚了。雨从铺满道路的石头上滑过,缓慢而有节奏,眼前的萧瑟和静谧,把当地朋友的叙说击成碎片。“嘚,嘚嘚嘚……”有人模仿马蹄之音,引我竖耳倾听。站在梅岭的巨大石碑之前,抬头是“南粤雄关”四个红色大字,再往前走十余米,一道坡坎,就是江西境内。前面,后面,一眼望去,古道仿佛通往时光隧道的深处,无法探知,充满悬念和诱惑。祖先令我们叹服的是,再高耸重叠的峰峦,再迢远艰难的歧路,也缚束不住他们行走的脚步。
喧嚣,孤寂,纷乱,时间,梅岭穿越它们,也被它们穿越。而我穿行于梅岭,是把双脚交给古道雄关,把生命体验中隐秘的欢乐与沉思交给了在地图上厮守“南雄”的这片土地、自然与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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